时间切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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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周读书会,我们一起聊天讨论,从传统文化到社会问题,从综艺节目到电视剧。其中有一个小插曲,张老师说她最近在看电视剧,同学说可以在网上看,张老师说她喜欢电视播放的“延迟”感,插补一些广告,可以想想剧情如何发展,思考为什么这么演。接着她又说:

如果在电脑上看,可以看一整天,那么这一天就别想做别的事情了。

当时我只是把它当作平常的对话,但是回去后又想了想,发现其中存在着我们这些住寝室没有电视可看的学生,所忽视的问题。电视机的节目安排和视频网站很不一样,固定时间播放的视频内容和随时在线点播的视频内容,拥有两种时间模式。

电视遵循“ 媒介时间 ”,它有自己的节目安排表。我记得儿时报纸会提供电视节目单,预告接下来一到两周的节目安排。这种节目安排是配合人的生活作息的,比如早间节目通常面向老人,傍晚的动画片是给放课后的孩子看的,新闻联播刚好配合晚餐,而随后全家一同观看电视剧,则被称为黄金档或黄金时间——这里的“黄金”可以理解为家庭的温暖团结,但更多的是形容收视率和广告费的关系。

电视节目安排所依照的媒介时间,是符合人的生活作息的,也可以说它是和工业时间同步的。工业时间注重“时刻表”,事情的先后顺序都是提前确定的。在这种标准的时间安排下,人们朝九晚五地工作,除非加班,剩余的时间由自己的安排,或者接受媒介时间的安排。电影《大都会》讽刺过这种制度化安排过于死板苛刻,甚至造成了人的“变形”,但个人依循时间行事,这种安排也为我们的日常生活带来秩序感。

网络视频则提供了一种“ 无时间的时间 ”( timeless time ),和工业/媒介时间不同的是,它“消除了先后顺序”。尽管曼纽尔·卡斯特在《网络社会的崛起》中,用这一词语来形容全球化语境中“流动空间”的时间属性,同时他又在《认同的力量》中继续解释:

信息范式和网络社会所表现出来的现象的井然次序中引入系统性扰乱的时候,无时间的时间就产生了。……消除先后顺序,就创造出了未加分化的时间感,也因此消灭了时间。

但我想把这种宏大的时间观,具体到我们生活中的微观感受。网络视频确实遵循着“无时间的时间”,虽然视频网站可以依照电视模式安排节目首播时间,但是一旦节目播出后,它就进入了随时播放的状态。在这种状态中,是没有黄金时间的,广告往往是节目前的60秒,如果你是会员,可以选择跳过,否则就要等待它结束后进入正式视频。

这种随时播放的状态,改变了节目安排,也培养了观众随时收看的习惯。我们可以在地铁上、餐厅里、马桶上,工作的时候,甚至是等待绿灯过马路的间隙,点击播放,观看这些视频。如果说工业/媒介时间,塑造了事物和我们生活的次序,那么“无时间的时间”,则消除了我们的时间感。就像在文章开头张老师说的,“可以看一整天,那么这一天就别想做别的事情了”。

另一个较为明显的“无时间的时间”存在于抖音之中。在猎云网的《抖音设局》里,提及抖音的四个特征,第一个便是“没有时间”。文章中写道:

如果你留意的话,会发现抖音首页隐藏了手机时间,手机顶部的所有信息都被隐去。在播放短视频时,你无法知道现在几点。抖音刻意模糊了你对时间的判断,不清楚自己究竟在这个产品上玩了多久,等你反应过来,几个小时、半天可能就过去了。

这种对时间的隐藏和视频播放时的“全屏”很像,但却和观看电视不太一样,你知道两集电视剧播放完毕就要准备睡觉了,但网络视频可以继续下一集,通常还会跳过片头片尾,达到剧情的无缝衔接。抖音也让你全屏幕地沉浸其中,滑动手指便进入下一个视频。“知道还有什么地方不设时钟吗?赌场。这个地方压根不想让你知道现在几点,目的就是让你一直赌下去。”

当然,“无时间的时间”不仅仅体现在这些令人耽溺的娱乐工具中。旧的工业时间正在被瓦解,面对新鲜的通讯技术,我们曾幻想过远程办公、远程教育,现在这种远程美梦的确实现了,但也变质了:如果孩子在家网络学习,可能就没有了课间休息的时间;如果你在家里网络办公,你的工作时间可能会更加灵活,但也可能会造成工作时间的隐性增长。

微信是一个社交工具,“朋友圈”也说明它试图聚焦于熟人关系。但随着越来越多人的使用,微信进入工作情境,逐渐变成了一个工作工具。我们的生活状态被不断涌现的新消息打断,就像《无法成为野兽的我们》中,新垣结衣扮演的职场女性不断被老板的命令骚扰。这不仅是工作时间的延长,生活次序的混乱,还是私人生活被公共生活入侵的表现,但这些通常都被忽略掉了。

我想只有达利的名画“永恒的记忆”可以最好的形容这种状况,画中有三个钟表,它们指向六点前后。这既可以是黄昏,也可以是清晨,它既意味着沉睡,也代表着苏醒。对于失去时间感的人们来说,它是停滞的、瘫软的,仿佛生命随着这些钟表枯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