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男人那个男人

novel

这个男人 #

传统的爱情故事总是成双入对,它需要两个人经受百般刁难,抵抗诱惑欲望,只把对方视为此生的唯一。这样的故事的确好看,不仅能满足世人对爱情的想象,还能强化隐藏的社会秩序。不过,我接下来要讲述的故事,却与上面的传统格格不入,它大概是一个男人同时爱着两个女人。

这样的模式其实也不少见,张爱玲就写过红玫瑰与白玫瑰,握住一个人的手,又想起另一个人的唇。或者还有一种可能,一个男人爱上了一对孪生姐妹,不管他爱的是哪一个的美貌,也都能算他爱对了。我的故事要单纯太多,它只是一个男人同时爱着两个女人。这种关系与典范的婚姻关系常常是冲突的,甚至意味着崩塌,因此,人们总要这个男人作出选择。到底哪一个女人,他爱得多一些呢?

如果爱能称重,他自然不会因此而迷惑。但评判无形之物的标准,往往就是心的偏向。所以,他更偏向哪一个女人呢?这个男人无法回答,可能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自己。此时,一个萦绕多年的难题在这个男人面前换了新的版本:两个女人同时落入水里,这个男人会先救哪一个呢?

这个难题显然低估了事情的复杂程度,因为这两个女人也同时爱着这个男人。她们也许都会为了让这个男人不再纠结于选择,而主动放弃生还的机会;或者她们都害怕这个男人因为失去而伤心,因此选择留下。最后,这个男人的时间往往浪费在了如何选择上,而不是吐露答案。

面对男人的沉默,人们不得不帮他把两个女人从冰冷的河水里救出。男人说,我无法抉择,你们有一个主动离开我吧。虽然他这么说,但早已暗作打算。他预计更爱自己的女人,会像曾经在河水里那样心疼自己,甘愿离去以消解男人的痛苦。他等待着那个女人这样证明自己的爱,然后在女人将要离开的时候,跟在她身后。在这个故事里,我故意不去具体地描绘这个男人,但他这个打算却不小心显示出他的愚蠢。还有一种被他忽视的结果是更爱自己的女人坚守在他身旁,另一个女人的心开始动摇,最后选择离开。

男人等待着,甚至心有窃喜,一个女人终于转身离开了,他跟了上去,留下了更爱自己的那个。人们庆祝这个男人终于找到了答案,仿佛世界上最伟大的难题得以破解。但男人自作聪明地跟了上去,并不意味着能够挽留。女人说,在水里你没有来救我,出来后你没有来找我,离开了你却走向我,我告诉你,那个女人比我爱你。男人回头看向那个女人,发现她正痛苦地哭泣。男人又看了看这个女人,她面无表情地站着。

此时,男人仿佛被两个女人用麻绳捆住,她们各执一头,都往自己的身边拉扯,谁的力气大,男人就离谁近,但和谁靠的越近,男人就越会感到疼痛。人们现在全然不顾男人的感受,只为这场争夺喝彩,他们也分站两队,助威的呐喊淹没了男人的叫唤。结果是他回到了更爱自己的女人身边,但却并不是那个女人力气大,也不是那个女人哭得狠,更不是那个女人爱得深,仅仅是他受够了疼痛,并且不想再经历一次。

这个男人和更爱自己的女人在一起,实现了他最初的打算,但这个打算还有一个缺陷:这个男人是否也更爱这个女人呢?如果是,那么这样的结局是最好的,如果不是,那么他只会对这个决定懊悔。人们不得不让他重新选择,我的意思其实是我不得不让他再做一次选择,我们要回到两个女人刚刚被人们从冰冷的河水里救出的时刻。男人不再让女人们主动离开,他希望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他说,为什么人们不能容忍我的爱呢,我只是多爱了一个人。一个女人说,你不用做出选择的,爱和恨不一样,爱不应该是错的,我们一起逃走吧。另一个女人说,其实你心里始终有个答案,但你就像曾经对我们隐瞒,现在你对自己隐瞒。他开始逐一数落女人们的优点,我爱你的眉眼,我爱你的乌发,我爱清晨时日光洒在你的脸庞,我爱黄昏后酒香穿过你的指缝。人们在一旁听着他无休无止的诉说,夜晚来临复又撤退,男人还没有停下来,他的句子越来越长,他的描述越来越细致,他的身体越来越疲惫,仿佛一夜过去,他全部变老。人们在他的诉说着睡去,两个女人也在他的诉说中睡去,他站起身,四顾微凉的风景。他咳了一声,走向田野。

这个男人想起昆德拉的追问:人生只有一次,如果没有对比,怎么知道哪一个选择更好呢?而现在他拥有两个女人,就像拥有了两次人生,他可以凭借好恶对比选择,但他依旧不知道哪一个选择更好。如果只有一次等于没有,那么再来一次也于事无补,或者说,不管有多少种选择,他都无法取舍,这不仅仅是不愿失去的问题,这个男人想,这是因为他的贪婪。可能在事情的最表面是他不想去伤害任何一个女人,但揭开这层面纱,他意识到他是不想去伤害自己。

这可以解释这个男人的一切。面对两个落水的女人,他无法决定去救哪一个,因为一旦他去做了,另一个女人的失望就为他定了罪,不管另一个女人愤怒还是悲伤,都会像块巨石压上他的胸口。这只是个开始,随后为了解脱赎罪,他要去哄讨,让女人帮他挪走巨石。好在人们救出两个女人,也间接救了他。他要两个女人自行决定去留,还是由于前面的原因,他害怕自己的决定伤害到任何一个人。当故事重新回到两个女人身上的水还未干,他终于决定要自己选择了,但还是没有答案。

这个男人在田野里漫无目的地游荡太久,等回过神来,才发现人们还有两个女人,在路边等待着。现在,他的问题正在发生变形。他想,因为我们总是太过于执着于选择本身,而忘记了为什么要去选择。不管这次他作何决定,也都会受到伤害,但他必须选择站在哪边了:两个女人,还是那些看热闹的人们。

那个男人 #

这个世界夺走了那个男人思考的时间,只留下破坏的速度。他总是来不及冷静,便疯狂发作,但他不后悔。那个男人最不需要的便是后悔,后悔应该属于这个世界。他相信他和这个世界本应彼此独立,但世界总改变轨迹越道来袭,这让他失去本有的平和。

世界自然不会沉默隐忍,派来了法官。法官才不在乎那个男人的被动防卫,它只维护世界的利益。那个男人太过渺小,伤害的也只是世界的边边角角。所以法官总不能定那个男人重罪,轻微的惩罚不过也就一两秒。但一两秒至少可以换来那个男人和世界分剥的机会。然后继续被世界掠夺,以及破坏世界。

那个男人曾经尝试向世界礼貌问好,带上微笑。世界却阴晴难测,时喜时悲,这让他无解,集体共鸣往往在他的身体上失效。那个男人不愿意去担当英雄角色,说实话,他更像是殉情未遂的存者,已经经历了生死,也就不再认可生死的意义。那个男人常自问(在他破坏之后),破坏是否也属于世界,他并没有真正游离于世界之外。他也自我回答(在破坏时),不去毁灭就不能创造。

但这一切总有终结,忍无可忍的尽头那个男人杀死了一个人。它不守规矩,踏出世界围墙半条腿,是在挑衅。但没有人为此事判决,因为被害者就是法官。那个男人自认为这次巨大的回击让他有了上帝的权力,他所做的,都是应该做的,是在惩罚而不再是破坏。被动走往主动的路途似乎只需要半步。

故事的下一个人物心理师在这个时候出现了,显然它想帮助那个男人。在心理师看来,那个男人是可怜甚至悲哀的。一个人难以自控,总扮演破坏者的角色,是多么值得关怀。心理师就是这么自以为是,它甚至摸不清楚那个男人的状况就妄下评论,施以愚蠢的善意。那个男人这么想,并对这个属于世界又佯装世界之外欲图与他为伍的心理师表示蔑视。

心理师告诉世界,说他由于心理疾病易怒易燥惯常失控。还祈求世界对他慷慨原谅,包容异类可以让世界更加美好丰满。世界显然被他的“困苦”迷惑,落下高尚的眼泪。那个男人偶尔也会不知所措,但依旧孤傲孑然。其间继续去破坏。

失去法官,这个世界无人可以对那个男人定罪。这似乎让他更自由,但他从不关心所谓自由的言论。这时候心理师又站了出来,它提议世界让那个男人做法官维护平和。像是要收回他不在乎的自由。我前面说过,世界夺走了那个男人思考的时间,迅速高尚地表示同意并且很快也赢得了那个男人的同意。

那个男人做了法官。他不自知这实为一种招安的手段,长期的思考欠失已经让他和世界一样了。只是有时他会觉得心理师崇尚阴谋,他想对心理师判决。可心理师在世界之内,它从未尝试逆反甚至拥有普渡情怀。那个男人永远只能判世界赢,因为再没有人去反对世界,和世界并行彼此独立。他的位置被架空,接近无用。

这是一个盒子般收纳的世界,它的触角在那个男人成为法官前被他全部斩断。之后他进入盒子,盒盖关上。他的破坏变成了对自己的破坏。世界越道即是他的越道,对世界的破坏就是对自我的破坏。

这个男人完成于2017年1月10日,那个男人完成于2014年6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