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火
1 #
餐厅位于清冷的城郊,旁边是一处石雕公园,但因为疏于管理,石雕们大多面目模糊。安德第一次来到石雕公园的时候,他和前妻还处于热恋阶段。那时的石雕公园是城市最为热闹的地方,石雕们形态各异,不乏复刻的旧作和雕塑家的新品,游客成群结队地漫步欢笑,抚摸着石雕将它们逐个擦得锃亮。
他和前妻在公园的草地上躺着休息,日光晒在脸上,微风荡起抽芽的柳枝,春天摇摆而来,驱散了冬季的阴冷。他们牵着手,沉默不语,仿佛暂时离开了这个熙攘的世界。直到日落时分,他们才起身离开公园。前妻告诉安德,在闭眼休息的时候,自己就像是公园里万千石雕的一尊。安德也是这么想的,他抱了抱前妻,回复道,我是你身旁的另一尊石雕。
一个月后,他们相约在石雕公园旁边的餐厅见面。这家餐厅的老板来自马来西亚,擅长将东南亚风味与中国食材融合的创意菜,因为紧邻公园而生意红火,安德不得不提前一周预定位置。在晚餐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安德把一个圆形盒子摆在前妻的面前,郑重地说出:嫁给我吧。前妻打开了盒子,一枚钻戒在她的眼前闪烁。像是在反射头顶的灯光,那枚戒指耀眼迷人,她点了点头并低声答应。
安德和她都无比快乐,这对于两个迈过不惑之年的男女而言,是如此珍贵又及时。
他们游走,在餐后的公园里,石雕先是包裹在日落的余晖里,随后又披上了夜色。他们亲吻,像是第一次亲吻,两人融化在彼此的怀里,嘴唇舌尖和身体如同过电般酥麻。他们回望,餐厅的轮廓散发着温柔的橘光,里面正坐着和他们一样正在热恋的情侣。
或许还会有更多戒指在黑暗中等待着被打开,等待着去环抱一根手指,等待着一句诺言和一句答应。但如今,这都已不复存在。戒指已经从安德的手上拿下,同样的,前妻也取下了戒指。诺言和戒指都回到了开封前的盒子里,仿佛不曾出现,只留下浅浅的戒痕,终会被未来覆盖。
餐厅也早已不复存在了。在雨季来临之前,一场大火先是在厨房烧起来,随后引爆了燃气泵,轰隆巨响后火势凶猛地蔓延,直至餐厅焚毁殆尽。不久后纵火的人就被逮捕了,他是一位粗心的流浪汉,为了找寻食物偷溜进了厨房,他用路边丢弃的火柴取亮,最终酿成大祸。这场大火之后,雨季如期而至。不知是餐厅成就了公园,还是公园带动了餐厅,连日的阴雨阻碍了公园漫步的游人,也拖延了餐厅修复的工期。等雨季结束,损毁的餐厅更加破败,公园也无人光顾了。
那些石雕也被困在了无尽的寂寥中,临近餐厅的被熏染上黑色难以抹去,遍布各处的也跟着蒙上了失落的阴影。失去了游人的目光,它们仿佛恢复成一块块黯淡的石头,重新回到了自然。那些雕琢后的伤痕已成为上一个纪元的故事,现在,疼痛早已被遗忘,只有偶然地崩裂。
2 #
这场爱情的墓志铭,安德觉得在婚礼上前妻已经写下,他回忆起那段话:“……总有一种言论说你终将遇到一个对的人,仿佛神明已为你筛选好‘那个人’,你只需要去等待或寻找,便可以获得幸福。这是宿命的言论。”
前妻在婚礼上继续说道,“我相信另一种言论,情感关系需要两个人去制造,像是舞蹈要去学着合拍,才能晃晃悠悠地继续下去。为了抗争宿命的言论,我们必须学会勇敢和忍耐,为了练习舞蹈,我们必须学会聆听音乐的节奏,那才是神明挑选的爱的背景乐。神创造境遇,我们负责创造爱。”
台下的亲友似懂非懂地鼓掌欢呼,他们或许理解不了这种文学性的修辞,但赞许这些美妙的词语如此组合在一起,就像赞许安德和前妻结合在一起。随后,他们一遍遍呐喊“亲一个”,安德和前妻也随即应和着接吻。他们在一个晴朗的午后正式结为夫妻,接着在第二年的同样晴朗的午后,成为了一对父母。
对于安德而言,前妻的发言特别又迷人,以至于他时常会重返那个时刻。他离开了正和前妻牵着手作新婚发言的自己的身体,坐在台下,和亲友们一起鼓掌欢呼,然后又一起呐喊起哄。他持续回味着,又回到了自己的身体,吻上了前妻。这时,前妻正在给女儿喂奶,面带疲惫,他的吻已经失去了曾经的魔力,无法让前妻焕发笑容。
生活的列车已经经过了一个个站点,安德仿佛还没有离开他们一起上车的地方。这很难去责怪安德,他和很多男人一样喜欢怀旧。并不是说不会向前看,而是他们在向前的时候总是不断回望。这种回望的过程,让他错过了一些微妙的变化。比如,前妻的脸庞为何带着一丝失望,她的工作琐事也逐渐不再分享,失眠的夜晚为何愿意独自等待,她收获的爱是否比她的付出更多。
在怀孕的日子里,他们偶然一次重返了石雕公园。那时,火焰还没燃烧起来,轻微的风试探着火苗。前妻安静地坐着,仿佛真的化身成一尊石雕。但安德却再也无法想象自己是旁边的一尊。无法辨明是前妻在变化,还是安德自己在变化。总之,在女儿出生后,他们在哭闹和欢笑中度过了三年。
直到又一个晴朗的午后,他们发生了一场彻底的争吵,如同一口沉默的火山迎来了历史性的爆发,滚烫的岩浆吞并了他们的声音和神情,也吞并了这场婚姻。或许不是争吵引发了吞并和毁灭,而是婚姻即带有自我吞并的意味。
3 #
这场争吵蔓延了十一个月,最开始激烈的对峙,随后是冷冰冰的沉默,再后来,安德和前妻似乎都想获得一丝丝喘息,决定心平气和地沟通了。他们回溯争吵的源头,不过是几句来去错位的对话。但我们都知道这只是引燃烈火的一根火柴,前妻告诉安德,她似乎无法在家庭生活中汲取到能量,不管是应付双方父母,还是照看孩子,甚至是面对爱人,她都觉得无比消耗。
“我所追求的并不是自由,我只是想在这些琐碎的忙碌中,低头看看自己。”前妻说。坐在对面的安德抿了一口咖啡,然后点燃了一根烟。“但现在,我看到的只是作为妻子、母亲和女儿的自己,离开这些身份,我似乎一无所有。”前妻说完把安德的烟拿走,猛吸了一口。安德并不知道前妻会吸烟,也不知道前妻在这些复杂的家庭关系里是多么煎熬。
他说,“我知道你和那些普通女人不一样,你有自己的世界。”前妻摇头,她说她并不特殊,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一个人就会有自己的世界,会和其他人的世界交叉关联。“我只是失去了太多自己的领地,婚姻就像火,我的世界已成为一座焦土之城。”安德也摇头,他说婚礼当时的确解救了我们,至于为什么失火了,也许是我的错。“我希望我们一起去解决这个问题,而不是我和你分别去解决各自的问题。”
“我们都很清楚,那种感觉一直存在,从我们出生、进入学校、工作,结交朋友、结婚生子,我们一直都活在历史里。我们需要去打破那种历史带来的沉重镣铐,但我们都知道,它不能被打破,我们戴着镣铐跳舞,越来越累。”这是前妻的最后留言。面对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前妻想要离开,安德最终还是选择了放手。
直到两周前,安德收到一封匿名信件。他正在处理离婚的琐事,如何清算财产,是否需要雇佣律师,孩子谁来照顾等等,这些事情拧作一团,他必须去解决,无暇顾及那封信件,就随手扔到了餐桌上。等离婚终于尘埃落定,安德才再次注意到它。他拆开信,从里面倒出一张对折的卡片,封面印着“邀请函”,正文简单地写着聚会地点和时间。
没有寄信人的名字,唯一的线索是“地点”,在石雕公园旁边的餐厅。这家餐厅终于恢复营业?安德怀疑这是前妻早有准备的一场晚餐,为了有始有终地庆祝别离。安德提前预约了周四下午四点到六点的儿童托管,结束后安德的母亲会把孩子接回家,陪着她直到安德回来。
安德计划着如何在这场离别仪式上用餐和交流,最后送上一个拥抱,并祝福相处五年的前妻往后的日子一切顺利。他甚至想找到当初求婚时穿的那件衬衫,用同样的形象出现在相同的位置。但这太过讽刺,安德想还是算了,就随意穿了一套休闲服饰出门了。又一场雨季来了又去,石雕公园的铁门锈迹斑斑,野草已经蔓延上道路,坑洼不平的石道残存着积水。他继续向前走,拐弯后来到了餐厅。
4 #
餐厅位于公园东侧,曾在火灾后翻修,但清清冷冷,没有营业的迹象。他环绕餐厅转了一圈,门窗紧闭,但他还是想进去看看。推了推大门,没有上锁,他使劲推开了一身的缝隙,挤进了餐厅。傍晚的日光透过浑浊的窗户玻璃打了进来,桌椅是后来新换的,但没人光顾,表层的微尘在光影里清晰可见。
他漫步其中,想起了餐厅食物的味道和特调酒的醇香,以及他和前妻都喜欢的一款甜点的浓郁滋味。他又想起了那个靠窗的座位,他和前妻坐在那里吃饭,目光可以越过铁栅栏围墙,看到石雕们一个个披上晚霞。他还在那里求婚,发自真心的爱让钻戒无比闪耀。随后他想起了婚礼,前妻的发言在脑海里重新回荡了一遍,想起了吻和新婚之夜,以及新生命降临的喜悦。
他不得不停止思绪的漂流,把目光聚焦到眼前的破败。这是一场扑空的约会,他知道这很有可能是妻子的恶作剧,故意把他骗到故事发生的起点,往具有深意的情境去想,这一切是在告诉他徒劳和幻灭。
不经意的,他瞥见一尊石雕狮子,躲在后厨的入口。它显然没有经历过那场灾难,也不像是被谁费劲地搬出来,更像是从公园里逃走的。也许是一时兴起,安德不愿让它孤独地错位,呆在不属于它的地方。他用力抱起石雕,挤出餐厅,一步步地走向公园。
他把石雕放在一处空地上,野草的高度已经没过它的头顶。公园安静又寂寞,他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决定开车回去。返城的路途异常拥堵,安德想着,这一切都算了吧。扑空也好,失火也好,离别也好,一切都顺其自然,今后他和女儿一起开启新的生活,也让前妻开启新的生活。
他忍受着饥饿抵达母亲家时已经八点。出乎意料的是,母亲告诉他,女儿已经被前妻接回家了。
安德拨打前妻的电话,无人应答,又急忙开车赶去前妻家里,无人开门。最后,他安慰自己把一切都想得极端了,前妻还有钥匙,也许真的把女儿接到了安德家里。他心存侥幸但又不安地回去,沿途的交通灯都像是阻碍。
终于,安德打开家门,灯亮了,家却像公园一般,安静又寂寞。他像是那尊出逃的石雕狮子,停留在没过头顶的绝望里,思考着是否可以再出逃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