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线缰绳:工作和生活的界限还能划清吗?
本文首发于 北京大学社会化媒体研究中心 。
“无线缰绳”(wireless leash)1是什么?“无线缰绳”是一种看似无形实则束缚的状态。第一次看到这个词语,是在邱林川的《信息时代的世界工厂》。他在书中描绘道:21世纪初,珠三角地区工厂的工人们通过手机形成了工作和情感交流的信息网,工厂老板意识到了手机赋权的影响后,开始禁止工人在工作时间使用手机,但这样的效果并不明显。于是,工厂开始主动购买分发手机,并建立了工厂内部集群网。
“手机便于携带,老板命令员工无论何时何地都必须带手机,就可以让员工一直处于掌控之中”,同时,老板还可以针对语音和短信进行内部监控,进而令工人们产生心理恐惧。最终,“以前只能在车间里,在生产线上控制工人,现在则可以有一个针对劳工的无线监控网络体系,每周7天每天24小时不间断地达到控制目的。”2
如今,经历了3G、4G到5G的通信网络迭代,以及智能手机不断地推陈出新,“手机”已经不再被在工作中禁止,甚至成为了一种工作的工具,不管是老板还是员工也都已经习惯了“手机不离手”的状态。但那根看不见的“无线缰绳”,始终缠绕在我们的身体乃至精神之上,有时被我们短暂性地遗忘了,有时却明显地牵引和控制着我们。本文聚焦“无线缰绳”探讨它如何影响着我们的工作和生活。
“无线缰绳”提升管理效率 #
在监控技术出现以前,“无线缰绳“是离线的、断网的、原始的,它倾向于外在的道德或法律规范,或者内在的自我良知。
《礼记·为政》有云:道之以德,齐之以礼,讲究用道德来引导人民,用礼仪来规范人民。从非技术角度讲,这种管理方式同样属于“无线缰绳”,它为社会树立了一套规范,既包括道德的,也包括法律的。而在个人层面,“君子慎其独也”(《礼记·中庸》)也可以看作是一种内在的约束。宗教意义上,“无线缰绳”是无时无刻不再注视着你的神的眼睛。而监控技术背后,也是这样一位凝视者。它仿佛牧羊人,照看着所有的羔羊,警惕甚至警告他们禁止越界。
从媒介技术的视角而言,“无线缰绳”是让我们彼此连结的无线电波或互联网,它为企业管理、社会治理乃至情感维系,都带来了一定程度的帮助和提升。
便捷的手机或计算机,加快了信息交流,帮助企业管理者更好地了解员工动态,也促进了不同层级之间的沟通。这根“无线缰绳”既形成了一种监督机制,也成为了一根“传感器”。从传播学的角度而言,信息不再简单的是“一对多”地撒播,还逐渐包含了“多对一”的反馈。员工的实际情况也可以通过“无线缰绳”的震颤和传导,被企业管理者观察和了解,有助于调整和优化决策。
在数字技术赋能下,当代中国的公共服务和社会治理逐渐数字化和智能化。据《2020全国县域数字农业农村发展水平评价报告》显示,我国行政村“雪亮工程”覆盖率已达到66.7%,为乡村提供了良好的治安环境。3同时,数字政府、数字社会、智慧城市、“互联网+政务服务”等加快普及,网格化网络化智能化治理也渐成常态。
“无线缰绳”的边界在哪里? #
作为一种管理术,“无线缰绳”的确对提升管理效率有所帮助。但让我们暂时离开管理者的角度,视角调转到被管理者:一个普通的员工或公民。
沿袭邱林川对“无线缰绳”的观点,在网络技术更为发达和丰富的当下,企业为了更好地管理员工,政府为了更好地治理国家,持续使用着各式各样的技术手段。新技术除了能够作为社会变革的力量,还有可能成为套在我们身上的“新枷锁”。那么,这种管理的边界又在哪里呢?
从最初的指纹打卡、电子监控,到如今的GPS定位或人脸识别,此类新闻在媒体报道中屡见不鲜。
早在2019年4月,一则关于环卫工人佩戴智能手环上班的新闻引发关注。在南京某区的环卫工人在工作时需要佩戴智能手表。除了定位功能外,如果工人在原地停留休息20分钟以上,手表就会自动发出“加油”的提醒。管理方表示这只是“一种管理手段”。4
2021年1月,界面新闻报道了浙江某科技创业公司为员工配备“智能坐垫”的事件。该款坐垫可以收集包括心跳、呼吸、坐姿等在内的人体数据。网友表示,坐垫仿佛变成了监视器,这种监控行为也无异于坐牢。5
IT时报的一篇报道中写道,办公监控的市场蛋糕早已形成,“只要在网关部署一台上网管理AC设备,电脑终端安装插件,就能对员工上网进行监控,包括监控内容。”有的系统除了监控员工的工作内容、浏览历史和聊天记录,还可以进行离职风险管控。6
美国自2007年以保护国家安全的名义在全球范围内开展的绝密电子监听计划,通过思科、IBM、谷歌、苹果等在全球软硬件中隐藏的“后门”,对世界各国实施大规模信息监控,包括多国政要及不计其数的外国公民和与国外人士通信的美国公民。
诸如此类的技术管理手段还有很多,不管是对身体的监视还是对行为的限制,都成为了“无限缰绳”的具体表征。它的边界正在被不断打破,借助技术手段将人体工具化,而非视其为一个个鲜活的个体,导致隐私泄漏甚至威胁国家安全。
“无限缰绳”让人随时ON CALL #
除了以上非技术和技术层面的“管理术”,即时通信工具作为一种传播媒介,也为“无线缰绳”带来了更为广泛的理解范围。这条套在脖颈上的绳索,不再仅出现在工作的情境之中,它在我们的生活中也有明显的体验。
在工作交流中,QQ、微信、钉钉等即时通讯工具改变了我们的工作习惯,尤其是疫情期间,远程会议、居家办公无不依赖于这些便捷的线上沟通工具。但与此同时,上班和下班、在线(ONLINE)和离线(OFFLINE)也已经不再具备对应关系。我们很大可能会在非工作时间接到一条工作信息,然后利用远程办公的方式处理这条指令。
工作和非工作模糊了,甚至是在此类工具出现之前,我们也很难说彻底拥有下班后的生活——手机可以直接来电,我们随时被拽回到工作状态。当然,我们也会很大可能在工作时间,接收到一条非工作信息——这通常被上文的拥护者用来反向证明其合理性,但我恰恰想说的是,生活和工作早已混为一谈。
在情感沟通中,即时通讯工具也让我们的情感关系被这根时隐时现的“无线缰绳”所牵引。
它要求快速回应,也区别于过往的那些充满“从前慢”和“时差”的沟通方式。过去,我们的约会是在某个地方等待,如今,我们是在来来回回的信息交流中,确认位置、彼此靠近,直到见面。曾经,寄情于明月,“家书抵万金”,如今,廉价的流量资费让我们(除了身体)可以长久保持“在一起”的感觉。
“无线缰绳”所带来的随时ON CALL的状态,产生了双向的焦虑感:一方面,我们不知道会在什么时间收到一条什么信息,这让我们处于一种等待接收信息的准备情绪之中;另一方面,我们也被期待对收到的信息迅速查看并回应,这让我们处于一种被信息胁迫的情绪之中。我们必须不停地切换,时而作为信息发送者,时而作为信息接受者。
“无限缰绳”最终走向自我控制 #
最终,“无线缰绳”的内涵再一次被拓展和丰富:它不在只是单纯意义上的管理与被管理,而演变成为“我既是一个管理者,也是一个被管理者”,手中握着牵引他人的绳索,脖颈中也被套上绳索。
它可以与福柯的“全景监狱”这一概念产生勾连:在一座环形建筑空间,四周被划分出多个囚室,中间是一座瞭望塔。监视者在塔上监视囚犯,囚犯却看不到监视人,最终实现了控制和自我控制。
但在当下的技术环境下,“全景监狱”仿佛变成了透明的,我们除了要接受瞭望塔的目光,还要接受来自周遭他人的目光。这仿佛是一个因果关联的圆,“无线缰绳”最终将作用在我们自身。想象一下画面,它无异于自我控制——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
刘易斯·芒福德在《技术与文明》中写道照相机的出现,让人从内省的心理转化为行为主义者的心理:“单独一人的时候还把自己设想为一个公众人物,有别人在旁观看。……如果实际生活中没有相机在旁,人们也会在自己的潜意识里即兴弄一个出来。”7
同样的,“无线缰绳”仿佛是一种“不存在的照相机”,让我们在独自一人时,也幻想着有一双注视着自己的眼睛,或者有一个随时会联系自己的人,进而持续保持着“在线”和兴奋。借用韩炳哲的话,我们不再是“驯化的主体”,而成为了自身的雇主。8
过去那些逃离网络或者弃用社交媒体多少天的实验或新闻,已经不能再简单理解为我们如何处理与工具的关系,而应该思考我们如何处理与“无线缰绳”的关系,进而是思考我们如何在进行自我控制。在这种状态下,我们应该如何谈论自由?去到没有信号的地方,或者去到没有监控的地方?
或许,正如那句“自律即自由”,我们会慢慢习惯这种束缚,在自律中找到新的自由。
Qiu, Jack Linchuan. “The Wireless Leash : Mobile Messaging Service as a Means of Control.”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Communication 1.April 2006 (2007): 74–91.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Communication. Web. ↩
邱林川:《信息时代的世界工厂》,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 ↩
樊鹏:《数字科技逐步赋能乡村振兴》,载《光明日报》 ,2021年01月07日 02版。 ↩
北京青年报:《环卫工佩智能手环停留20分钟会报警 因有“监工”功能引发争议 昨日环卫公司已取消提醒程序》,2019年4月5日,http://epaper.ynet.com/html/2019-04/05/content_324059.htm?div=-1 ↩
界面新闻:《用智能坐垫“监控”员工?涉事公司回应:只是新品内测》,2021年1月4日,https://www.jiemian.com/article/5495879.html ↩
IT时报:《联网就被全监控 打工人哪有匿名吐槽的权利?》,2021年1月15日, https://mp.weixin.qq.com/s/3t4B4UDvY_swuddBRs-8rQ ↩
[美]刘易斯·芒福德:《技术与文明》,陈允明、王克仁、李华山译,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9年版。 ↩
[德]韩炳哲:倦怠社会,王一力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9年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