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媒介的洞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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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之前的美学课上,老师引用柏拉图的话,说“艺术与真实隔了三层”。艺术的模仿对象是现实,而现实的模仿对象是理念。这句话像是对柏拉图思想的浓缩,因为在柏拉图看来,只有理念世界是真实的,现实不过是他在“洞穴隐喻”中描绘的投影,人们直接看到的现实生活或生命体验,并不是这个世界的本质,而在这层表层的面纱或投影背后,有着主宰的真理。走出洞穴寻找真实,就是去用知识获取真理,而不被看到的表象所迷惑。

“洞穴隐喻”在传播学里,经常被用于表现媒介塑造的拟态环境,成为人们与现实之间的面纱,改变了人们的认知。人们接受媒介信息,如同在洞穴里看到投影,获得的并不是一个真实的世界。现实生活究竟如何,需要去切身体验,而不是通过媒介去获取二手信息。

同一个隐喻出现了反转。在柏拉图那里,现实表象是不可信的,唯有形而上的观念为真,书本上的知识可能比现实经验更接近真理。而在传播学的使用里,它告诉我们媒介信息不可靠,现实经验才更有真实的力量。这虽然是对柏拉图的洞穴隐喻的媒介解释,但却和柏拉图的思想相悖。前者贬斥现实世界,后者承认现实世界。

苏珊·桑塔格在《在柏拉图的洞穴中》谈论摄影,她说:

人类无可救赎地留在柏拉图的洞穴里,老习惯未改,依然在并非真实本身而仅是真实的影像中陶醉。

她认为摄影就是当代的洞穴墙壁上的光影,是对现实的复制,这也是一种传播学意义上的理解。因为按照柏拉图的原始教义,照片和现实其实都是表象,照片甚至是“表象之表象”,我们看到的东西都不一定为真,真理是形而上的。

但是,在这样的价值序列里,向下的比较并不能毁灭上面的价值。这样的描述可以看作是:理念世界→现实世界→媒介世界,其中包含艺术、摄影和大众媒介信息。对媒介世界的不信任,可以证明现实世界的价值,但并不能绝对化,因为按照柏拉图的思想,现实世界是局限的,理念世界才值得追寻。

当然,柏拉图离我们太过遥远,但柏拉图主义还在延续,并在哲学的历史上不断变换。尼采就认为,基督教和现代性都是柏拉图主义的变体,前者的主体是上帝,后者的主体是人。因此,尼采拒绝柏拉图的理念、基督教的上帝以及现代性的认识,只承认存在本身。再往后发展,社会的诸多概念都是被建构的,是权力、资本、文化等多重社会因素交织而塑造的。

在中国哲学里,这个问题有着另一种解释。中国哲学尤其是儒学,强调的是“一个世界”,就是我们生活的世界。“一个世界”体现在人的身上,不同于西方哲学的灵肉二分,而是身心交融;体现在现实中,就是推崇入世的精神和现在的作为,而不是许诺一个天堂或彼岸。中国哲学不追求某种永恒不变的最高观念或真理,而是认为这个变化着的现实世界就是真实的、重要的、本源的,所以对“是什么”回答的少,而总是讲“干什么”或“怎么做”。

如果说媒介是我们认识世界的唯一方式,我们所谓的亲历生活,也不过是在体验“表象之表象”,贬低媒介世界似乎无济于事。那么让媒介世界尽可能与现实世界重叠,让媒介成为“事实的镜子”(mirror to reality),是不是就能完成这一伟大的任务?这显然太过愚蠢且艰难。愚蠢在于它拒绝了艺术,艰难在于它忽略了人本身。就像苏珊·桑塔格说的:

在决定一张照片的外观,在取某一底片而舍另一底片时,摄影师总会把标准强加在他们的拍摄对象身上。虽然人们会觉得相机确实抓住现实,而不只是解释现实,但照片跟绘画一样,同样是对世界的一种解释。

媒介也并不是自为的工具,而会遭遇人的介入。人,活在语言框定的世界观里,又被文化的意义之网所缚。

我们生活在这样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世界里,犹如被困在柏拉图的洞穴里。也许我们难辨虚实,但可以识别“变化”。比如测量体重,一种不准确的称重器呈现了错误体重,但隔段时间再次测量,增重和减重的变化值却可以是准确的。我们是否可以先去承认一个难被了解的现实世界,再以此为基础,观察它的变化,从一种现象到另一种现象的流动是可被发觉的。

或者我们干脆放弃捕捉真实,承认它的难以抵达,进而把描摹真实改变为解读真实。我们的确处在真实之中,但它与我们之间隔着层层薄纱,真实如同“空屋之声”,我们不知道声音来自哪里,它的具体语言是什么,它要告诉我们什么秘密。无所谓的,因为关键在于对这种声音的解释。

但我不知道,这是否是对柏拉图的洞穴或者媒介世界的屈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