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象在满洲里悲鸣

review

看了《大象席地而坐》导演剪辑版,将近四个小时的电影长度,容纳了一天的故事。高中的男孩女孩,破碎的家庭关系,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岩井俊二的残酷青春,但这部影片的天空是如此阴沉,增加了太多粗砺的气质,让人致郁。电影导演胡波已经去世,他的抑郁状态显露在电影的每一个镜头和对白之中,也因此,电影的主题非常暗黑和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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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部电影有四个视角,彭昱畅饰演的男孩韦布、章宇饰演的混混于城、女孩黄玲和被家人驱逐的老人。每一个视角及其所附带的家庭关系都非常丑陋,不管是大人与孩子,还是子女与老人,这些家庭关系充满着争吵、谩骂、讽刺和危机。但是,于城这个角色和另外三个有所不同,他的特别之处在于,在其他三人都被伤害的时候,于城反而是伤害的来源,他的偷情导致了友人的跳楼自杀。

在于城和友人妻子的对话中,他说友人自杀是因为妻子。妻子逼他买房子,他每个月的工资微薄,却要承担房贷,他的压力太大,不得不跳楼自杀。在于城与自己喜欢的女人对话时,友人自杀的原因变了,他说是因为女人不喜欢他,拒绝了他,他才会去和友人妻子睡觉,最终导致了友人的身亡。

如果说前一个原因还有些关联,那么后一个原因显然是强行联系在一起的,但这两个原因又都有一个共同之处,于城对自己责任的推卸。他一定也知道他行为的直接影响,但是他逃避了这种看法,而是推卸给其他人。于城的两种外部归因,以及对自身原因的拒绝,似乎透露出了这一人物的脆弱性。

尽管于城是一个危险人物,人们避之不及,弟弟受伤也需要他出头,但他却是一个外强中干的人物。和彭昱畅饰演的韦布第一次偶遇时,他仿佛看到了过去的自己,那一刻我仿佛也看到了同一个人的不同年龄的相遇,这一相遇其实也暗含着两人处境的相似,韦布因为朋友伤害了于城的弟弟。于城告诉韦布他什么都不会,也意味着他的存在是极具悬浮性的。在这种自我认同中,如果他归咎责任于自身,实则是在否定自身的存在——一个一无所有的人,伤害了另一个人,他不得不也只能去责怪别人。

于城和韦布第二次碰面,是在韦布出逃满洲里被人发现后。当于城见到韦布时,他问韦布,如果你站在高楼阳台,你会想什么?韦布说,我会想还能怎么办?随后于城哭了,他似乎在韦布这里找到了友人跳楼前的心理情绪,“还能怎么办”就像是说非如此不可,只能如此。随后,于城向友人母亲坦白了,这时候,他承认了原因在于自己,也意识到了他无处可去。在枪声中他受伤了,甚至还想再次激怒对方,来一个了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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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布和于城很像,他也什么也不会,同样不小心伤害了别人,他想逃往满洲里,还想和女同学黄玲一起。黄玲说你只会踢毽子,别的都不会。韦布说,我只会踢毽子,别的都不会,正因为如此,我才要踢毽子。他又说,任何人在一件事上花费时间都会有这样的结果。但和于城不同的是,韦布的家庭生活同样糟糕,但并非“一无所有”,他的自我身份的确认也还没有完成,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他所谓的“流程”。

我们先来看看这几场对话。

教导主任与黄玲有着超越师生的关系,黄玲在他那里感受到了缺失的父爱。他们的对话里,黄玲说出一些难以名状的痛苦,主任说现在和过去一样,你们的情绪我们也都有过,等以后你就会明白,没什么两样。在于城和喜欢的女人的对话里,于城说自己的生活像一团垃圾,清理了还会再来,女人则说别以为自己特殊,大家都一样,都有自己的垃圾。

这两场对话,就像是一个木架,把人定死在交叉的地方,不能动弹。前者描绘的是不管过去还是将来,都是不变的,生活的转机或悲喜都难以撼动这种不变,而只会重复再重复。而后者描绘的是不管自我还是他人,都在这种混乱的状态下生活着,个人的情绪被淹没和消解在普遍性之中。

随着剧情发展,这两场对话汇合在了一起,黄玲与母亲的对话中,黄玲也说我的生活太糟了,她的母亲告诉她,“一直是这样,我也这样,你也这样,就是这样。”这些对话共同暗示的存在困境,是静止的、集体的,但又是被意识到的、以及无可奈何的。在这种存在困境中,人变得麻木了,而“流程”就是这种麻木的表现。

韦布和黄玲来到猴子笼,他们的对话中,韦布说,我没有什么情绪,只是遵照着“流程”,我觉得我应该愤怒了,应该出手了。正是“应该”这个词语,显示出了人物的麻木感,面对奶奶的去世等诸多状况,他的情绪波动是短暂的,表情也是一如既往的呆滞,这也是我之前所说他的自我确认尚未完成的原因。

这种情节似曾相识,在加缪的《局外人》中,默尔索因为母亲的去世没有流泪,而被认为是冷漠的,有罪的。在《大象席地而坐》里,这种因果关系被框定为外部世界的样貌,韦布的愤怒、逃离,乃至为朋友出头,都是“应该”如此的,而他本人却是麻木的,自我确认是未完成的。他所迎合的是社会对他的角色期盼,但他却在这种期盼中迷失了自己的触感。直到韦布发现朋友的背叛,他的愤怒才开始属于自己,他和路人对骂,又来到垃圾场对着空气破口大骂。那一刻,他似乎感受到了自身,也逐渐完成了自我确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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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结尾,韦布、黄玲和老人相遇在车站,但是去往满洲里的火车取消了,即使到了这里,胡波还在延续着讲述上面的存在困境。老人告诉韦布,你去那里会发现,没有什么不一样。但是在年轻时候,你总要骗自己去相信。你只有原地不动的站在这里,去遥望那里,相信那里不一样,这样的相信支撑着你去改变现在。老人想要离开的时候,韦布拦住了他,这个行为是反流程的,暗示着韦布试图从静止的麻木的生活中摆脱出来。

他们一同坐上了前往沈阳的汽车,大象所在的满洲里还在“那里”。影片最后,汽车停靠休息,他们听到了大象的悲鸣,一声声短促又嘶哑的悲鸣。我想起影片开头,韦布出门后,点燃火柴,扔过头顶,在天花板上留下的黑色印迹。那些印迹像是一尾尾黑色的金鱼,又像是一只只燕尾蝶,但我们都知道它们是烟火熄灭后的残留物。光寓含希望,但撞上墙壁后,它熄灭了,那些黑色印迹是这种希望所能留下的最后浪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