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疾病的怀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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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午夜巴黎》中,吉尔偶然坐上一架马车,加入了名流的派对:海明威、毕加索、菲茨杰拉德…… 他结识了这些赫赫有名的文化人物,却又发现人们和自己一样,都不太满意自己现在的处境,而陷入怀旧的情绪,向往过去的生活。导演伍迪·艾伦借角色之口,吐槽了吉尔,说他有“黄金时代情结”(Golden Age Thinking),总是认为别的时代比自己现在生活的时代更好。

与“黄金时代情结”类似的,斯维特兰娜·博伊姆在《怀旧的未来》中提到了“侏罗纪公园综合症”:一种借助技术手段重现过去、甚至是前历史的大众怀旧。她写道:“恐龙是怀旧工业的理想动物,因为没有人记得它们的样子。”这种怀旧是田园式技术制造的梦幻故事,尽管恐怖,但总能战胜恐怖,它既把怀旧通俗化,又使其商业化。但和《午夜巴黎》所透露出来的怀旧与“黄金时代情结”不同的是,《侏罗纪公园》及其综合症超脱了心理学,而是一种神话怀旧,象征着对前历史与野蛮自然的征服,以及对国家英雄身份的建构。

“情结”、“综合症”,怀旧似乎总是绕不开疾病的阴影。事实上,怀旧在早前也确实是被当作一种类似感冒的疾病对待的。

Nostalgia (怀旧)尽管由两个希腊语词根 nostos (返乡)和 algia (怀想)拼接,但和我们的直觉相反,它并不来自诗歌或者政治学,而是来自医学。1688 年,瑞士医生 Johannes Hofer 在一篇医学论文中,杜撰出这个“希腊式语词”,用以说明“源于返回故土的欲望的那种愁思”。

在当时,怀旧被看作是可以医治的。怀旧的早期症状之一是幻听,或者看到鬼魂。怀旧可以耗尽精力,引起恶心、失去胃口、高烧虚弱甚至自杀倾向。在当时,怀旧被认为是危险但又可治愈的。水蛭、鸦片、加热的催眠乳液、返回阿尔卑斯山区,都可以缓解症状,而治疗怀旧的最好方法就是“返回故乡”。然而,医生们也发现,返乡并不总是可以医治这些症状。在十八世纪,医生们解剖病人的头脑和躯体,但并没有找到病灶的位置。

与此同时,诗人和哲学家从医生那里接手探索怀旧的艰难任务。怀旧得到了新式的表述,不是被当作推定的康复故事,而是当作与往昔的浪漫纠葛。这种诗歌式的诊断是以怀旧作为整体气氛状况为背景的,怀旧从一种医学的疑病,转变成了浪漫主义的修辞。怀旧的新场景既非战场也非病房,而是雾霭迷蒙的景色、倒影依稀的池塘、漂移的浮云,和中世纪或者古代的废墟。在浪漫主义的文本中,怀旧甚至变成了性感,具有诱惑力。

到了二十世纪,只有以色列还对怀旧进行医学诊断,而在世界其他各地,怀旧成为一种不可医治的全球流行病。研究怀旧的史学家斯塔罗宾斯基和罗思认为,怀旧已经被私有化和内在化。对于家乡的思念收缩成为对于个人自己童年的思念,表现为“对于成年人生活的某种不适应”。

在新技术的作用下,怀旧还渗透在通俗文化之中,正如开头提及的《午夜巴黎》和《侏罗纪公园》,都是怀旧的文化产品。怀旧陷入一种狂热,成为了被贩卖的情怀和概念,快速的文化更新也带动了快速的怀旧消费,英国乐评人西蒙·雷诺兹说:“人类历史上从来没有过这样一个如此沉迷于其刚刚过去的文化产品的社会。”

例如,“计算机的”(cyber)这个前缀已变成了怀旧的,新的前缀是e,有 e-mail,e-world 等等。而现在,i 正在流行,iPhone 的“i”不仅是“internet”,更是你自己。又例如,中国的青春影片热潮一方面体现出导演对过往岁月的怀旧情结,另一方面也体现出随着观众成长为票房主力军,文化市场所产生的适应性怀旧产品。

那么,怀旧的未来是什么呢?“技术”(technology)来自希腊语 techne,和“艺术”共享同一词根。博伊姆认为“由于艺术与人文学科作用的衰落,探索怀旧的途径越来越少,对此的补偿则是怀旧现成制品的泛滥”。如果说技术带来了怀旧制品的滥用,这种机械复制导致了本雅明所谓的“灵韵”(aura)的丧失,那么是否可以指望一种纯粹的,就像之前诗人和哲学家那样的艺术,来恢复怀旧的灵韵呢?又或者,怀旧作为一种情绪、气质、文化氛围,已经不需要医治,你只需接受就好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