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平原到高级住宅的游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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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原上的夏洛克》由徐磊导演,在 FIRST 中国青年电影展竞赛获得“最佳电影文本”奖。电影从一起车祸开始,借助“夏洛克们”的三段游历,找寻肇事者。最终,车祸依然成谜,但“夏洛克们”的游历显露出了现代生活的几个面向。

在影片中,我们可以看到当村民从辽阔的田野平原,走向文明卫生的都市时,他们需要翻越什么,又被什么所禁锢。还可以看到监控摄像头如何成为一个线索,又如何破坏线索,甚至让人蒙上嫌疑。游历是共时并置的,但生活却层层递进。

开放空间与封闭场所 #

平原,没有起伏的土地,适宜耕种,人们在其中生活,拥有辽阔的视野,自在自足。但同时,又充满着诸多不便,出行依靠着步行、摩托、拖拉机,或是一匹老马。于是,现代先进的车子撞上了缓慢的交通方式,辽阔的视野也没有换来丰富的知识,人们靠“经验”生活,超出经验之外的部分,依靠想象,如同冒险。两位主角超英和占义开始了“夏洛克式”的破案旅程,从平原一步步进入都市。

他们以车牌号为线索,第一个地点是附近村子的一家杂货铺。店主的车子停在院子里,超英假借买东西拖住店主,占义溜进院子。半开放的院子,只有一只狗负责看护,占义没有看到车上的刮痕,这辆车不是他们要找的。

第二个地点是县城里的一所高中,占义认为他们可以进去,但校门关着,他们不得不翻越高墙,进入学校。高三的学生正在高考誓师,他们被允诺经此一役,将会迎来解放。那辆车依然没有伤损,不是要找的。

第三个地点是都市里的高级住宅,需要门禁卡进入,他们被保安拒之门外,又佯装成外卖小哥进入。车子在地下停车场,他们看到了上面的刮痕,认为这就是那辆肇事车。

这三个地点牵引出的是从平原的乡土生活,生发出的三种空间或者生活环境:半开放的院子、可以翻越的高墙、封闭的住宅小区。当人们从开放的土地上,通过教育的鼓励,解放出“落后”的自己,最终进入“先进”的都市,又再次被禁锢。眼睛被墙壁蒙住了,双脚离开土地踩在高楼,身体也被门禁包围了。

监控注视下的现代生活 #

与之对应的,是三种生活状态:没有监控的危险、监控下的安全、自我监控。车祸之所以成谜的原因,就是在平原的石桥边,没有目击人、没有摄像头。监控在此缺失,生命依靠道德保护,危险降临,肇事者逃逸。

超英和占义在寻找线索伊始,毫无头绪,直到他们看到一个摄像头,并通过监控录像获得了三个车牌号。在他们翻越高墙、进入学校的时候,占义看到了摄像头,随后他们也被摄像头捕捉,保安开始追逐他们。

同样的,在都市小区里,摄像头更是遍在的。在电梯间、楼道、停车场,甚至是汽车的行车记录仪,都是监控摄像头,他们的一举一动被全面记录下来。后来,他们决定以此为突破,窃取了目标车辆的行车记录仪。他们在录像中,没有看到实质性的线索,但意外收获了一个桃色秘密。

其实很难也不应该把监控和安全划上等号,在这个关系之中,还涉及隐私。也就不得不去追问,我们是否愿意放弃隐私,以获得监控下或许安全的生活环境。

根据国家发改委在 2015 年公布的全国公共安全视频监控系统:到 2020 年,要基本实现 “全域覆盖、全网共享、全时可用、全程可控” 的公共安全视频监控建设联网应用。目前,中国正结合人脸识别和 AI 来快速推进这项计划。

人们在火车站、机场等交通枢纽,或者在商场、校园、街道等公共空间,都可以被拍摄下来,这已经形成了一种外部约束。由于人们知道自己的行为举止是否会被记录,所以不得不去规范自己的行为。即使在没有摄像头的地方,也会怀疑摄像头存在于某个角落,进而约束自身。

但在过去,人们约束自己的行为通常由于道德或法律规范,或者还有宗教意义上的“报应”观,担心自己的行为受到神灵惩罚带来厄运。但是随着世界祛魅,技术发展,尤其是照相机的出现,让人从内省的心理转化为行为主义者的心理:

单独一人的时候还把自己设想为一个公众人物,有别人在旁观看。……如果实际生活中没有相机在旁,人们也会在自己的潜意识里即兴弄一个出来。《技术与文明》

这种心理带来的变化是从一种自我反省,变成了自我表演,从监控的角度上来看,就是自我监视。这些在都市中发挥着效果,在电影的乡间土路上,随着摄像头的缺席,道德约束和技术层面上的自我监视一并失效了,肇事者逃走了。

情感关系与利益关系 #

肇事者逃走了,没有人承担责任,于是作为“雇主”的超英,出于道义决定帮助这个参与自己房屋翻造工作的朋友,先是出钱帮他支付医药费,后是出力帮他也是帮自己找出肇事者。故事也就走向了前述的情节。

在一路追寻中,我们可以观察到整个社会关系的对比变化。在乡村的“熟人社会”,人们依靠血缘、地缘带来的情感关系,进行社会交往。搞不定监控录像,就通过熟人的熟人,勾连起“我们也是朋友”的关系。在都市中无处安身,就借宿在熟人工作的浴所。

而在都市中,情感关系逐渐转化成了利益关系,人们遵照规则或潜规则办事,用外卖小哥的身份进入住宅小区,用钱权势力压制公共管理。随地吐痰就要被罚钱,随意进入就要被驱逐。夫妻之间的关系也无比单薄,关心自己胜过关心别人。那桩被泄露的桃色秘密的处理方法,也是用钱摆平,不够就再加。

但值得注意的是,这种关系的转化并非是空间性的,不是城乡二元的切分,是以时间为轴的渐变。这体现在车祸受害者的年轻后辈,对超英毫不留情面,把自己作为亲属的责任从中撇清,一味地催促超英拿钱治病。年轻后辈已经从情感关系中抽身,投入了自我利益的怀抱。

影片中的超英,有情有义,诸多举动求得都是心安。他是质朴的,是善良的,甚至是天真的,在这场车祸谜案中,他是另一位受害者。本来以为找到了肇事者,想借此讨回些钱,最后发现另有他人,又决定不收这昧良心的封口费。

超英,如同导演在这种社会变化中的一次的怀旧。影片结尾,朋友出院了,他们最先去到的地方是田野,土地是牵绊和眷恋,这是又一次怀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