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互联网中被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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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珊·桑塔格的《反对阐释》一书中,译者程巍曾作出以下注解:

“消失”(disappear)一词有种特定的政治惊悚色彩,在苏联三十年代末期的政治大清洗中,当一个持有或被怀疑持有不同见解的人被秘密警察带走、从此不见踪迹时,亲友们就说他“消失”了,仿佛他是自己走失的,因为亲友们不敢说是谁使他消失的。“disappear”一词通常是一个不及物动词,具有“自己消失”的色彩,然而那些被秘密杀害的人并不是自我消失的,因此,这个词的被动语态用法(be disappeared),才显示出一种既神秘又恐怖的色彩。因为一个人“被消失”,却没有由“by”(被……)引导的施动者出现,仿佛那不是一个具体的人,而是一个可怕的不可名状的黑暗暴力,像河底的那些深不可测的暗洞,它们形成一种强大的吸力,悄悄吞没水中的浮游生物,而水面上却依旧保持平静。

这种被动语态的消失,并没有随着一个国家的消亡或一段历史的结束而终止。当前互联网的世界里,我们的数字身份同样遭受着“被消失”的恐惧。

互联网早期,使用门槛高、用户数量少,权力的手还没有打开技术之门,人们可以较为自由的发言。然而,随着网络制造的虚拟空间逐渐和人们生活的现实空间不断重叠,人们在网络中的发言、展示、交往或动员,都实实在在地影响着现实。

此时,技术仿佛不再是难题,管控也渗透到各个平台。那些不可说的词语被修正为“**”,那些不可说的事情被定向到“404”,甚至不可说本身也不可说,而要取代为和谐或河蟹。在词语、事情在网络空间逐一消失后,说话的人也正在一个个消失。

被动的消失。禁言式的消失。销号式的消失。特别关注的消失。定向打击的消失。最后可能发展到黑屋式的消失。

这些消失已不再是秘密行动,而被诸多网友见证,它形成一种直接警示:下一个消失的就是你。于是,人们形成一种自我暗示:下一个消失的就是我。人们分明知晓消失的原因,却无法将这一被动行为的施动者完全归结到具体的人,因为技术扫描形成的暗洞,在吞噬所有人。而现在写下这些字的我,不过是这个畸形网络空间里,苟延残喘的幸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