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意门与Window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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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 19 世纪或者更早的人类历史上,信息的移动在本质上被看作是人或物的位移过程,“传播”即是“交通”。随着电子媒介的出现,信息逐渐从人体中挣脱,从物质载体中逃离,开始在空中扩散传播。人们可以在电报中、在电话的听筒里、在收音机的喇叭中、在电视机的声画中获取信息,速度也快于过去的“运输”。

数字媒介再次改变了这种信息传播和信息获取的效率,人们从被动的信息接受者转变为主动的信息生产者,交流愈发迅速,一触即发,一呼百应,而目前可乘坐的最快的交通工具,也只是飞机或高铁。传播和交通在过去形成的紧密关系,早已不复存在。

但是,韩炳哲《在群中》“数字幽灵”一节中卡夫卡的论述,给我提供了另一种思考的面向。

卡夫卡认为书信是一种与幽灵的交流,会带来一种可怕的灵魂错乱,借助邮政的交流只不过是为幽灵提供食物。为了与其抗争,人们发明了火车和汽车,以便“尽可能地排除人与人之间的幽灵作祟”,最终实现“自然的交流”和“灵魂的安宁”。

这里的“幽灵”很难用一个具体的事物去形容,只能理解为由于传播者的缺席,远距离交流中的误解、无奈或不可能。人们恐惧幽灵,于是又发明了互联网、智能手机、邮件、微博等。

卡夫卡的观点提醒我的是,也许传播和交通的紧密关系,更多的是一种竞争关系,一种人与技术争夺传播主导权的过程。一个是把传播者的话语传递到受者的眼前或耳边,进行一种抽象的交流。另一个是把传播者本身运送到受者面前,进行一种面对面的交流。声音与身体,书信与马车,电报与铁路,电视与飞机,互联网与高铁,两者都在追赶速度,但效率并不同步。

从交通的角度来讲,为躲避卡夫卡式的幽灵,日本动画中《哆啦A梦》中的“任意门”,应该是交通在空间维度上的终极形式了。我们打开一扇门进入到另一个空间,信息和身体同时抵达,内容也不再单一而是充分调动感官。另一项发明:时光机,则是交通在时间维度的终极形式,它可以把我们带往过去或未来,我们真的出现在了那个时刻、那个地方,以弥补被误解的遗憾。

但显然,动画是幻想,在当前的信息环境下,交通早已在竞争中失败了,这同样是身体的失败。“不在场之在场”、“缺席的身体”成了见怪不怪的场景。人们通过互联网或智能终端,获取信息、彼此交流。除去传心术,信息最快的抵达方式就是我们点开一个“窗口”(Windows), 密密麻麻的信息陈列其中。眼睛是心灵的窗口,而 Windows 则是信息的窗口。

幽灵的胜利意味着人类的失败,信息传播得越快所对应的是传播者的身体退化得越多。在数字媒介时代,人类经过漫长进化可以灵活使用工具的手,正在萎缩退化,“动动手”变成了“动动手指”。身体已经不再是移动的、流动的,而是静止的、植物的,并逐渐被数字终端改造,成为物联网的一个节点,沦为节点的人,和物体已经没有区别了。

我在 2017 年曾写了一段备忘:

我看着屏幕上你的眼睛,你看着屏幕上我的眼睛,但这却不是对视,我们的目光是向下的。如果想要对视,生活里那种对视,我要看着屏幕上方的摄像头,你也要看着屏幕上方的摄像头。在屏幕的呈现上,我们完成了对视。但事实上,我们看的只是一个黑色的圆点。

现在看来,那些“日剧跑”得到了必要的解释。在关键情节的时候,主角们的通讯设备总是没电、坏掉、丢失或信号不佳,他们不得不去奔跑。

一切恢复到了最原始的传播方式,奔跑是非见面不可的冲动,是面对面交流的冲动,是想让眼睛看到眼睛,目光撞上目光,这也是对这种传播方式的挽歌。